世間很多事兒,說不清道不明。譬如我的第一份工作,究竟該不該稱作工作,就是一個問題。
因為我那時候還上著高中,連高中都沒畢業。而且,我干的不是一份活兒,要按數量說,其實是三份;要按有沒有報酬說,只能說是兩份;要按有貨幣收入說,只能說是一份。
說來話真長,那已經是四十五六年前——大約是1971年或者是1972年暑假期間的事兒了。
那時候,我在我們縣一中上高中。臨近放假,教我農業基礎課的谷老師(其實就是生物老師)來找我,告訴我:“暑假里,縣里要在咱們校園召開幾個會議,會議期間,需要有人打掃廁所,一天打掃一次就行,抽個空就能干,報酬是一天一塊錢。就是活兒有點臟,你想干嗎?”
那時候,每逢假期,學校校園都要臨時用來作為召開諸如三級干部大會、民兵訓練等各種會議的場所。少者幾百人,多者上千人。吃喝拉撒睡,都得有人管。谷老師找我,就是想讓我管拉與撒這兩檔子事兒。
谷老師話語里,最吸引我的,還是一天一塊錢。
一天一塊錢,現如今,還買不了一塊兒普通雪糕,更別說高檔冰淇淋了,幼兒園的小孩子都看不眼里。但是,那個時候,公家的米面鋪里,按指標定量供應吃商品糧的城鎮居民,一斤白面一毛七分。一塊錢,可以買將近六斤白面。就是在集貿市場上,小麥也不到三毛,一塊錢,可以買三斤多。
我們家里是農業戶口,與低價商品糧無關,只能土里刨食。好年景,向國家交了統購糧之后,一年一個人也就分三四十斤小麥。一年到頭,都是以雜糧為主,而且,經常是雜交高粱和紅薯。就是雜交高粱和紅薯,也不能敞開了吃,按那時候的話說,得節約,細水長流。細水長流,實際就是吃不飽,天天餓得肚子癟著。
想一想,一個暑假,有會議的時間不少于一個月,一個多月下來,我就能掙三四十塊錢。三四十塊錢,在集貿市場,就可以買一百多斤小麥。雜交高粱,一斤不到兩毛錢。要是買雜交高粱,就可以買二百多斤。紅薯,七八分錢一斤。要是買紅薯,就可以買三四百斤。對我們這個因為吃不飽而發愁的家庭來說,無疑是天上掉餡餅!何樂而不為?
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全校那么多學生,谷老師偏偏要來找我,也是有私情在。我和他的大兒子是同學,也是發小,整天黏糊在一起。谷老師知道我家里經濟困難,是想幫我。從這個角度講,我也得領情啊!我當然滿口答應。
答應是一回事兒,真干起來,卻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打掃工具特別簡單。一把鐵锨。一把小掃帚。一把大掃帚。兩個鐵皮桶——一個裝大糞,一個提水沖刷便池。一個大糞車——架子車上裝著一個能裝四百斤洋油的大桶改裝的糞桶。
干活兒時,將大便從便池里一锨锨地端進鐵皮桶,再倒進大糞車里,然后,提水沖刷。將淤積的尿液疏通,讓它們流到廁所外面的尿坑里。把所有的紙片、樹葉等,清掃干凈。最后,再用大掃帚全面清掃一遍。暑假時期,天氣溽熱,屎尿臭味特別濃重,一波波,洶涌撲鼻,擋也擋不住。那時候,沒啥遮擋,本就不知道有口罩那東西。一開始,惡心不斷,止不住就要嘔吐——還好,沒有嘔吐過。時間長了,就慢慢適應,不那么敏感。
我那時候還是學校宣傳隊員,有時候,丟下大糞車,就去宣傳隊排練節目。到了宣傳隊,一些女同學就吵吵著:“好臭!怎么這么臭啊?”
我渾然不覺。
后來,一個女同學指著我說,“他打掃廁所!”
我才知道是說我,不覺滿臉緋紅。
在廁所里熏來熏去,走來走去,衣服和鞋子沾上臭味,在所難免。一不小心,屎尿就濺到了身上。那時候,家里窮,沒有衣服或者鞋子可換。后來,我只好每次打掃完廁所,使勁的摔打鞋子,并找了一件破外罩,打掃完廁所就脫下來,其他女同學的反應這才平淡些。
一個十七八歲的大小伙子,打掃女廁所也是一件挺尷尬的事兒。
凡進女廁所之前,必先大聲吆喝:“有人嗎?打掃廁所啦!”
里面真有人答應,就得躲到一邊去,等著。等里面的人出來了,才進去。也有一兩次,在外面喊了,里面無人答應,就以為沒人,走進去,才發現有人。好在,我留著小心,走的步伐比較慢,一邊往里進,一邊喊:“有人嗎?打掃衛生的進來啦!”所以,沒有發生太難堪的局面。當然得趕緊扭頭,退出來。里面的人看我真是打掃廁所衛生的,確實不是什么色狼,也就沒有什么過激反應,趕緊站起來,不吭一聲,麻溜走了。
不僅僅是打掃,還得晾曬糞便。好幾個廁所打掃完畢,將大糞車拉到一片空地里,倒在地上,攤開,晾曬。晾曬干了,堆成堆,撒上些水,漚著,漚熟了,是莊稼的好肥料。從這個角度講,我又做了學校里的積肥員。
學校管后勤的主任看見一堆堆的糞堆,看著我一絲不茍干活的樣子,笑呵呵地對我說:“你干得不錯啊!得獎勵你!”
一個暑假下來,我掙了三十五塊錢。后勤主任也兌現了諾言,又獎勵我五塊。加在一起,一共四十塊錢。拿到家里,交給娘,娘喜得滿臉都是笑。“俺三兒也能掙錢啦!”
錢,全部拿去買了糧食,暫時解決了全家人吃不飽的大難題。
另一份兼職,就是護校。按今天的職業說,就是當保安。
和幾個同學一起,在學校里住。這活跟我打掃廁所不沖突。那是白天,這是晚上。晚上,分成幾班,相互替換著,拿著手電,在校園里到處轉悠,巡視幾圈,沒事兒了,倒頭便睡。一個假期過去,基本平安,沒有發生什么大事。
學生護校也是有報酬的。一天一斤稻子。稻子是我們學生學農時,在學校后面的校田里自己種的。我們家鄉緊靠黃河,那之前,從來沒有人種稻子。在我們縣“革委會”“支左”的一個解放軍軍官是南方人,他在全縣大會上大力提倡種稻子。我們學校里積極響應,就讓我們的農業基礎課谷老師當我們的指導老師,一點點指導我們育種、插秧、澆水、施肥、拔稗草,等到秋后,每畝地竟然平均打了五六百斤。
稻子是個稀罕物,我們家里人還從來沒吃過。等我把四十多斤稻子扛回家,又打成大米,蒸出又白又香的大米飯,全家人真是大快朵頤。娘端了兩碗送給爺爺奶奶,爺爺奶奶也嘖嘖連聲:“大米飯,真香啊!”
“三兒參加護校,學校分給的!”娘不無得意的說。
“俺三兒長本事啦,能給家里掙來大米啦!”
我聽了奶奶的話,心里比吃了大米還香甜。
那一段時間,我覺得自己成了家里的功臣,走路都氣昂昂的,像個昂頭大公雞。
至于參加學校宣傳隊,和一群俊男靚女一起,排演節目,唱歌跳舞,吹拉彈說,那又是另一種境界。按今天的時髦叫法,干的那是演員的活兒,是藝術,是高雅。
當然,這活兒純粹盡義務,沒有任何報酬。
那時的我,一會兒出入又臟又臭的廁所,干與屎尿打交道的清潔工。一會兒走進俊男靚女摩肩接踵的宣傳隊,做與高雅藝術打交道的演員。晚上,又成了四處巡邏的保安。每天都不斷變換著角色。
那樣的生活狀態,在今天的許多年輕人看來,也許不可思議。但那時的我,卻極其自然隨意地干著這三樣兼職。
那時的我,本就是農民子弟身份,很小時候,就經常在地里干農活,見慣了屎尿,知道屎尿可以做肥料,肥沃莊稼。
再說了,我們上小學時候,就整天背著個糞籮頭,到處揀拾人和牲畜的糞便。揀回來,交到學校,學校還做統計,張榜表揚揀得多的同學。誰被表揚,誰都覺得自己是不怕臟不怕累熱愛勞動的好孩子,好學生。
有個人叫時傳祥,他的本職工作就是打掃廁所的清潔工,因為干得好,被評為國家勞動模范,并受了國家主席劉少奇的接見。那時,我上小學,在《中國少年報》上看見劉少奇和他握手的照片,覺得他真是無尚光榮,羨慕極了。所以,輪到我自己干打掃廁所的活兒,雖然心里時而暗暗有些不自在,但也并沒有覺得太丟臉。
那時有一句流行語,“卑賤者最聰明,高貴者最愚蠢。”以當時的標準看,所謂卑賤者,無非就是地位低下的人,是貧窮之人。所謂高貴者,就是所謂舊社會里的達官貴人,資本家,地主富農,當然,也包括“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臭知識分子”——今天稱作知識精英。今天看來,這句話也不是沒有一點合理性。但是當時卻是仇官仇富仇視知識分子的一道令牌,也是抬高從事簡單的體力勞動的人貶低從事復雜的腦力勞動的人的一個口號,因而,就包含了非常偏激的非理性成分。而我,受了那個時代斗爭意識的灌輸,對“高貴者”充滿懵懵懂懂的敵意,覺得“卑賤者”才能在社會上昂頭挺胸暢通無阻,當然想通過干又臟又累的活表現一下,以此證明自己也是一個不怕臟不怕累熱愛勞動的好青年,爭取“政治”上的積極進步。
因此,整個暑假,我幾乎都在三份兼職工作中,坦然穿梭,交替忙碌,日子過得充實而快樂。有時候,還為自己自豪,用今天的話說,就是自以為很崇高,很有正能量,或者,很嘚瑟。
當然,從個人利益講,快樂,還因為自己的勞動,掙了錢和稻子,暫時改善了我們家里饑腸轆轆的生活。這是非常實在的收獲,也零距離地貼近我們一家人最基本的生存需求。